真空地带

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

【佐莎】月光融雪

  十年前我踏进这家店时也是相近的时间,整座城市浸泡在褪去温度的光芒里,云层上透出最初的一道浅紫色。我照旧选了窗边的座位,待冒着热气的可可上桌,轻轻一晃便搅动一片晚霞。


  数年来我一直过着近似吉普赛人的生活:从不把自己根植在某一片特定的土地上,顺着心底的风在亚美斯特利斯随意地游走。父母为我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遗产,我没有工作,没有家人,也从不畏惧意外和死亡——相反,扬骨灰于天地间是我为数不多的梦想。


  要说我与真正的吉普赛人的区别,也仅是我从不回避交往,与萍水相逢之人小酌是旅途中的乐趣之一,与有缘人重逢更是会为我的生命里添上几个神采奕奕的夜晚。


  店门口的风铃荡起清脆的回响,热气从打开的玻璃门外冒进来。他一眼便捕捉到了我的位置,眉毛微微上挑,伸出手来打招呼:“哟,真是没想到啊,我竟然有幸能活着见到你回中央市。”


  “您看起来精神不错,马斯坦中……”我下意识看向他的肩章,随后笑着回应,“真了不起,现在已经是少将了嘛……”我自然地联想起我们在雪地里狼狈的相遇——那时他还是少佐。


  “唔,事情都还算是顺利吧……”他顺手把外套挂在椅背上,边说着边指了指我身后挂着的菜单,“有什么推荐吗?”


  我没去看他,而是盯着可可表面上没褪尽的泡沫,轻巧地道:“听说这里咖啡都做得不错,不过我本身不喜欢喝咖啡,您愿意的话可以试试。”


  在他的饮品上桌之前我们默契地选择了沉默,毫不顾忌地相互打量着。他的模样没怎么变,隐隐透出的疲惫被压在锐利的目光下,举手投足间露出被精心打磨过的沉稳气质。


  我随后想到自己。从马斯坦少将见到我时的神情中就能轻易猜出我样貌的变化一定大极了。我试着回想早晨镜中的景象:皮肤被海边热情的阳光上了一层阴影,牙齿在焦油的轰炸下失去光泽,从未被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枯草一般纠缠在一起。


  碟子与杯底碰撞的脆响打断了沉默,罗伊双手托着下巴,转头看向窗外,打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你选的位置还是一如既往的独特,一般人恐怕都不会认为这里仍属于中央市的范围。”


  我耸了耸肩,表示只是随手选了一家离我的住所最近的店,随后和他一同透过满是尘埃的窗户向外看去。两条街外便是一片尚未被唤醒的土地。水泥等建筑材料堆叠,还未完全砌成的墙后停着一台高大的机器,我在西边的国家旅行时常常有见到。


  “您愿意稍晚些陪我出去转转吗?”我突发奇想地道。


  “当然了,”他收回视线,“正好增进一下我对中央市的了解。”


  轻抿一口咖啡之后,罗伊再次看向我:“或许问得有些不妥,但是你这次回中央市还特意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这个轻飘飘的问句在我的思绪里绕迷宫般转了好几圈,或许是太久没有收到过类似的问题,我迟疑了几秒钟才缓缓笑出声:“您确实如传闻一般愈发谨慎了,少将。”


  “我能在第一时间回想起来的人里面,也只剩您还在中央市了。”我撑着下巴往杯子里吹了一口气,液面很快卷起一个小小的旋涡又消退,“已经十年了。”


  不等他接话,我又自顾自地开口:“不对,实际上是您和您的部下们……他们都还好吗?”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若不是看到瓷杯后若隐若现的笑容,我甚至以为是幻听,“他们可不像你。”


  刻于亚美斯特利斯西北边境的回忆很自然地重现,当时还颇为稚嫩的军人们在用炼金术把父母留给我的木屋变得面目全非后,一边憋笑一边向我行军礼的样子率先跳出,我试图顺着那些模糊的连摸到他们的名字。


  “我记得您有位副官……那位金发的漂亮小姐,我记得她姓霍克艾……”我斟酌着开口。


  在我的印象里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马斯坦少佐在分配床位时很自然地将霍克艾小姐安排在他身侧,他的属下们也对此也仅是露出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


  “是莉莎.霍克艾,”罗伊在我的回忆进一步舒展开之前打断了我,“她仍是一位很出色的副官。”


  简短的五个音节从他的唇间流淌出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将面部表情塞进阴影里,但我仍捕捉到了一丝形迹。从舌尖轻轻抵上齿根的瞬间他的表情就软化起来,眼角因放松而微微下垂,水光荡漾的眼眸里敛起一道柔光。


  我突然想要来点酒。四周暗淡下来,暮色逐渐沉入深邃的阴影。我试图找到第一颗登场的星星,可惜窗上沉积的尘土屡屡阻挠我的视线。


  在我决定要开窗之前,我听到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羡慕了吗?真没想到啊,这可不像你。”罗伊毫不掩饰地对我亮出一个欠揍的笑容,“还是这种生活过腻了?”


  羡慕……我稍加思考,即使我向来不会为谁停下脚步,对于类似的羁绊说一点全无向往之情也是假的。在我生命里陪伴我时间最长的唯有父母,却也在十七岁时分别。


  有人曾经建议我说养一只猫,或一条狗,总之什么宠物都好。合适的时候带着一起漂泊,动荡时就寄养在友人家中,也当是留个念想。


  那人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只隐约忆起那次我老老实实待在旅店里,用一整天的时间去思考这个提议。我想到会有一个暖暖的、软软的小东西趴在我的怀里,与我一同在颠簸的列车里抱怨,在深夜无人的海滩上默默抚慰心底狂风般吹过的孤独。


  晚上星星很亮,我对着它们轻声说,算了吧。我的生命空荡荡的,我不能一下子拥有,再看着时间一点点从我身边把它全部带走,我没有失去一切的勇气。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如此羁绊对我来说连幻想都不敢。或许是罗伊在那个瞬间流露出的情感太浓烈,我担不起,才被误解为羡慕。


  “或许吧,”我干巴巴地道,“您和您的副官当时的默契和相处模式就让人好生羡慕,不知您的婚礼我是否能有幸参加。”


  待他的神色闪烁了一下,我才反应过来他们现在仍是上下级关系。还没想好怎么把这个话题带过去,年轻的少将抢先开口:“出去走走吧。”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和权利,况且这本就是我提出的。时值盛夏,经阳光整日烘烤的空气热情不减,没过多久我的脑袋就有些晕乎乎。我紧张地等着罗伊开口。


  “当时年轻气盛,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我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当年的事,连忙应道:“哪里的话,能与落难的军人同居对我来说是很荣幸的事……”况且谢礼也是丰厚得超乎我的想象。


  罗伊摸了摸后脑勺,半仰着头,似笑非笑:“你也看到了吧,那个。”


  我很快反应过来,那晚的场景是我少数拂不去的回忆之一。在无意间打开的客房门外,我不幸地目睹了马斯坦中佐半撒娇半强迫地钻进霍克艾小姐被窝的全过程。


  “是啊,幸亏您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要是那样我就难办了。”我盯着路旁的沙堆道。


  罗伊蹲下身子检查路边的应急设备,起身时道:“那时候的她对于这类的请求,不,即使是命令大概也誓死不从吧。”


  我细细咀嚼着这句话,选择让沉默代替我的一切言语。


  顺着路灯的指引一路往下走,我们在一颗高大的树木旁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我借着昏黄的光往里看:一条平坦的道路直直通向密林深处,阴影重叠直接隐约透出一座小桥。


  公园?趁我犹疑的片刻,罗伊已经继续迈步向前,我连忙跟上。下意识回头,灯光璀璨的中央市把光芒刻进我的每一道衣褶,从心底荡起奇妙的情感:我从未觉得我对他的亚美斯特利斯有如此情愫。


  接着加快步子深入,灯光下蚊虫乱舞,除开不断延伸的道路和低垂的枝丫瞧不见一丝活物的影子。若不是罗伊锋利的目光不断刺入两旁的树丛,我甚至以为这是他专门在中央市留下的梦幻岛。


  “有意思,”他轻松地笑了,指着不远处的长凳,“去坐一会儿吧。”


  脚边是花的尸体,抬头正好瞧见风吹时露出的月亮。罗伊的声音缓缓响起:“与自己最重要的人为了相同的理想奋斗,数十年如一,作为交换放弃婚礼,放弃世俗的一切。听起来很不错,是吧。”


  “也像是你们炼金术师常说的那个……等价交换。”我这样评价道。


  “退伍、结婚、组建家庭,也许这样的生活会让她更幸福,”罗伊说着靠上椅背,盯着枝叶间悬着的亮光,“我一度认为她原本的理想就与我的理想完全相同,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我们只是幸运地能一直走在同一条路上。”


  我把一生献给不定的旅途,献给遗忘和残缺。曾经也有无数个类似的夜晚,身份各异的陌生人向我诉说。大多数时候我也按照约定放任自己遗忘,像海浪抚平沙滩上的印记——这是我作为他们生命里最无关紧要的过客,单方面下的约定。遗忘是我唯一的专长。


  而此刻我突然对我最擅长的事产生了怀疑。


  “您已经遵从了您和她共同的选择,不是吗?犹豫不决一点都不适合您。”


  我看见他摆在膝头的手慢慢握紧,又很快张开,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沉默无言。霍克艾小姐一定非常爱他,我想,非常、非常。


 “是啊,”罗伊微微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后重新睁开,“人类就是会这样,即使已经做出了无法回头的选择,还是会幻想另一条路的尽头是更好的世界。”


  “走吧。我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抱歉。”


  我起身跟上,轻声道:“不,您不必道歉。”


  ……


  “霍克艾少尉,你的被子里好暖和……怎么,你忍心看着长官受冻……”


  “请注意您的言行,马斯坦中佐。”


  “不要这么强硬嘛,伊丽莎白,难不成将来与我同居也要分床睡?”


  “属下从不记得有说过以后要同居……唔……”


  ……


  重新回到充斥着灯光的世界时,正巧瞥见不远处的小屋里一扇扇窗户有序地沉入夜幕。


  “都已经这个时间了啊……”少将收回视线,轻快地道。


  “您愿意将宝贵的时间拿来与我相见实在是我的荣幸,”我真心地表示,“那么,祝您每天都离理想更进一步。永别了。”


  罗伊一愣,紧接着便笑了:“再会。”


  “祝您幸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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